她从阳台望出去,小区外的那片工地上什么动静都没有。这片工地在去年夏天停了工,推土机、挖掘机撤出后,留下几个深坑。后来有人用绿油油的围挡板将那片工地围了起来,任由野草在里面疯长。一条灰白的马路从围挡边绕过去,爬到了工地另一侧的山那边。
她站在阳台上一盆枝繁叶茂的绿萝后面,目送儿子越跑越远,他穿着黑色运动衣的身影在绿色围挡板的映衬下很打眼。
自从儿子从都柏林回来后,他每天都会顺着围挡边的那条马路跑步,在清晨,或是傍晚。下楼,出小区,穿过路口,走到马路的另一侧后,他才会跑起来。尽管那条路上来往的车辆很少,过马路时他还是会左右看看,非常谨慎的样子。她看着他小心翼翼穿过马路,便想起他们刚搬来时的那个夏天,那时他还很小,她常带着他出去散步,在清晨,或是傍晚。只不过,那时门前这条马路还没有铺上沥青,路边没有绿色围挡板,被围挡板包围起来的那块地上,也还没有深坑,几户农舍和菜地舒缓地铺开,农舍前后有杏树、桃树和樱桃树,清晨常传来鸡鸣,入夜则偶闻犬吠。
她一直盯着儿子的背影看,总也看不够似的,直到他跑到山那边,消失在那条马路在山脚下的拐弯处。儿子刚去都柏林留学时,还是一个单薄的少年,回来时他变成了一个孔武有力的成年男子。她转身回到室内。但她无心去做别的事,隔不了多久又走到阳台上张望。每次都是这样,要一直等到他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山脚下,她才会变得轻松起来。
儿子回国的时间比原计划晚了一个多月,好不容易找好的工作也因没能如期报到泡了汤。不过,现在她最担心的不是工作,工作可以再找,她担心的是另外的事。有几次,她想跟儿子聊聊那件事,那件使他滞留都柏林未能如期归国的不幸的事。她没能说出口。临近毕业季的一个清晨,一个都柏林当地女孩离开她位于都柏林十八区的家,去四区一家咖啡馆上班。这家咖啡馆在早上八点开门营业,女孩一般会在七点五十五分到达,但这个早上她一直没出现。她失踪了。有目击者声称在一四五路公交车上见过她。女孩的父母告诉警方,她去咖啡馆上班时会乘坐一四五路最早那班公交车,在赫伯特公园那站下车,然后她会穿过公园一角,步行大约四百多米后抵达那家咖啡馆。警方根据这条线索,锁定了她失踪的时间和地点,也锁定了五个嫌疑人,她的儿子是那五个中的一个。她最初知道这件事时吓坏了,尽管儿子跟她说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,他只是去跑步,凑巧路过那个地方。他语气平静地说会尽自己的义务,“配合警方调查,多待几天”。实际上他多待了一个多月。他回到家时,暑假都已过了一大半了。那个女孩,她再没听到任何跟她有关的消息。不过,她好歹是放下心来,儿子最终能顺利归国,说明这件事确实与他无关。她这么想。但那个女孩,那个她连名字和长相都不知道的年轻姑娘,却自此驻进了她的心里。走在校园里,看到那些花朵儿一样的女学生时,她的心就会揪起来。她搜不到关于都柏林的新闻,不知那个女孩回家了没有。她想问问儿子,她觉得他应该能打听到,他在都柏林有老师、同学,也应该有朋友的。可她不太敢跟儿子提这件事。不知为什么,如今她在孩子面前变得有些胆怯了,她简直有些,怕他。“也许是上年纪了吧。”有时她会这么想。都说人老了会惧怕自己的子女。也有一次例外。那是个雨天,儿子没出门,他心血来潮,教她烤他在都柏林常吃的苏打面包来着。面包烤得很成功,满屋子飘荡着温暖的麦香味。儿子很满意,掰下一块面包塞到嘴里,又掰了一块递给她。她高兴地接过面包,鼓起勇气问道:“那个……女孩,有什么消息么?”儿子嚼着面包,把头扭向一边,看向窗外。过了一会,他回过头来看着她,脸上很平静,看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。后来他耸耸肩,起身走开了。那以后,她再没跟他提起过,她宁愿相信对儿子来说,那也不是件愉快的事。想想吧,时常去跑步的公园里,一个女孩失踪了……
二十年前,她带着儿子搬来这海边小镇时,儿子还在上幼儿园。那年暑假,她和儿子的父亲分开了。他们夫妻在同一所大学工作,儿子的父亲是材料科学学院的教授,学科带头人,她作为人才家属被安排在学校图书馆工作。一直以来,他们各司其职,过得简单、充实。只是,有了孩子后,教授好像有些不太适应,她发现,孩子的啼哭会让他紧张,他在家里待的时间越来越短。她一直想着,等孩子大些,就好了。可是,大了些后,却又有了大了些的烦恼。安静、乖巧的儿子,有时很容易被什么东西激怒,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裹挟了他,片刻之后,风暴平息,他会重新变得安静、乖巧。她至今不明白,到底是什么东西,潜伏在儿子的命运里,时不时偷袭他、使他失控。绝望之余,她便把这当做一个顽劣幼童的可纠正、可教育的坏行为,这么想能让她好受些。她也曾严厉惩罚那个恢复平静后变得无辜的小男孩,许多个深夜,他睡着后,她看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,也流下了自己的眼泪。她从未跟儿子的父亲探讨这些,他们避而不谈,以便让生活显得平常、可持续。直到那次,儿子在幼儿园把一个小朋友从滑滑梯上推了下来。他的父亲知道后气急了,他离开实验室,和她开车去医院看望那个受伤的孩子,一路上他一言不发,脸上愁云惨淡。以往发生这样的事情,都是她一个人出面摆平,从未打搅过他。那次有点不同,那孩子摔得很厉害,双腿骨折。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她就知道他这辈子是要献给科学研究的,她曾在心里发誓要做他有力的后盾。那天她开着车,看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丈夫一眼,她下定了决心。夫妻俩分开后,她主动申请调来刚建成没两年的分校工作,还是在图书馆。那所大学位于炎热的内陆城市,分校在一个海边港口城市的郊区,距热闹的市中心有点远,大约五十分钟的车程。但距一个小渔港很近,刮南风的时候,在校园里也能闻到淡淡的鱼腥味。夫妻俩分开的方式非常体面,没吵没闹,两个人最后还一起带儿子去了趟动物园,印象中这也是孩子父亲唯一一次陪孩子逛动物园——不是说他有多不爱孩子,而是他实在是没有空。所以,那天她像是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逛动物园。大的那个对动物园的一切都很陌生,动物的气味也使他有些厌烦。从动物园出来后,他们去吃了披萨。虽说那时儿子还小,但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,所以那天他出人意料的安静,有点没精打采的,小脸蛋看上去甚至有些忧伤。不过,儿子好像很快就接受了现实,后来他很少问起父亲。这也难怪,平时他的父亲总是很忙,父子俩在一起的时间本来也不太多。她还记得,那年她开着她那辆老旧的小polo车,带着儿子从省城来分校,途中要路过一座跨海大桥,这座大桥的桥墩所用的防腐涂料就是儿子父亲的发明,这种新型的防腐涂料能将大桥钢梁的防护寿命延长近一倍。她路过那座雄伟的大桥时,很确定自己在做正确的事。她开着车,挺直了身子,简单地跟儿子说起了这场家庭变故,无非是“爸爸妈妈今后不住在一起了,但爸爸妈妈还是会像从前一样爱你”之类的话。儿子一声不吭,坐在副驾驶座上撕开了一袋薯片。吃了两片薯片后,他开始用力搓揉那袋薯片,细小的手指颤抖着。她没有制止他,一袋薯片而已。鼓胀的薯片袋子瘪下来,在他手里成为比鸡蛋还小的一团。他打开车窗,将它扔了出去。他出了一头的汗。后来他安静下来,打开收音机,连台都没选就一直听下去。是交通频道,主持人声音低沉地通报一起重大交通事故,一辆小汽车在高速路上超车侧翻,一死两伤。儿子表情平静地听了一会儿收音机后,很快就小脑袋一歪,睡着了。
新家在分校教师宿舍区,虽然看不到海,但步行十多分钟就能走到海边。家里没有学科带头人了,俩在家里不用踮着脚尖走路,看电视时她由着他把声音开得很大。从海边抓回来的小螃蟹在地板上爬来爬去,儿子光着脚,“咚咚咚”从一个房间追到另一个房间。她带儿子去看心理医生,也寄希望于教育。她遵医嘱,尽可能多地带儿子到大自然中去,“以便去掉他性格中的不良成分”。那个暑假,他们几乎每天都去海边,游泳,散步,或是在沙滩上挖城堡,逮小螃蟹。海边总是有很多小朋友,她希望儿子能尽快交到新朋友。儿子的父亲生性冷淡,为人孤傲,他的才华和成就像是两堵愈砌愈高的墙,他没什么朋友。她不希望儿子像他。令她欣慰的是,那时儿子好像对新环境适应得很快,他能和任何人玩到一块儿,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。但她也发现,儿子和谁的友情都不能持久,有时他正和几个小朋友挖沙坑呢,突然间他就会站起来走开。有几次他冲到海里游起来,带着一股怒气似的,小胳膊奋力击打海水。有两回他游得太远,让她害怕起来,不得不跳到海里去,拼尽全力把他带回到岸边。那时学校四周还有点荒凉,通向市里的地铁正在修建中,入夜后,站在阳台上只能看到校园外零星几点灯火。许多个深夜,儿子睡着后,她清理完地板上被踩成烂泥的小螃蟹,站在阳台上看向远方。在她觉得无路可走的时候,那几点稀疏的灯火,给过她慰藉,还有勇气。艰难时辰都深藏于深夜,白天,她的白天看上去和别人没什么两样。她常和有差不多大孩子的同事相约,开车进城,带孩子们看电影、逛博物馆,看看画展、听听音乐会什么的。那时她还想着培养起孩子对友情、艺术等美好事物的兴趣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她看不出自己当初的心愿是否达成,但也不能说没达成。如今儿子已变成了一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,虽然不善言谈,看上去有些孤僻,但对人彬彬有礼,让她也颇放心。他应该也是有自己的朋友的,有两个周末,他进城去了,跟她说的是和同学聚会。后来她问他,都是什么时候的同学,都有谁。“您不认识。”他面带微笑,客气、简短地回答了她。
她把早餐还有水果端到餐桌上后,出门往图书馆走去。家属区在校园的西南角,这一片都是生活区,食堂、超市、咖啡馆、游泳馆都在这儿。她穿过生活区后,在足球场那儿与期刊社的周老师汇合。
每天早上,周老师都在食堂吃早餐,吃完早餐后,会在足球场远离路口的拐角处等她一起去上班。期刊社办公室也在图书馆内,一楼东北角,非常僻静。周老师办公室的窗外是一道高耸的土坡,为防止雨天滑坡,在坡底又砌起了一道一人多高的石墙。坡上长着些野生丁香、毛白杨、洋槐之类的树木,林下灌木丛生,野蔷薇从墙头上倒垂下来,初夏时节,推门可见满窗红红白白的小花,她喜欢的,便常去。
这个早上她出门有点晚,周老师等她有一阵子了。周老师也是单身,他的女儿硕士毕业后,在家复习考公三年,去年终于考上了南方一个小县城的公务员,离家远了,难得回来一次。待她走近了,周老师便笑着把一块黑巧克力递给她。自从她的儿子回来后,他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就不像从前那样多了,刚刚过去的这个暑假,他们没能一起出去游玩。这让他有些失落。她含笑接过,放进了自己的小包里,打算到办公室后再吃。周老师举起手里的一只纸袋冲她晃了下说,午休还是去我那儿吧?新买的红茶。她胃不好,只喝红茶。她在心里叹了口气,没说什么。周老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,问,孩子跑步还没回?语气亲昵。她点了点头。周老师说,跑步是个挺好的习惯。她“嗯”了一声,这已经是第三个早上了,儿子晨跑晚归,她没敢问他去哪了。不过,她也觉得,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,这很正常,有时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。周老师看着前方,过了一会儿,又说,孩子大了,不要太担心他们。她又“嗯”了一声,心知这话他应该是常拿来安慰他自己的。周老师的女儿自打去上班后,忙得很,父女俩鲜有联系。周老师给她看过他和女儿的聊天记录,大部分时候都是周老师在说话,问女儿怎么样,忙不忙,叮嘱她好好吃饭。他的女儿偶尔才回一句,“还好”,或是“嗯嗯”两个字。以前儿子倒是经常和她联系的,通常在晚上十点半左右,都柏林时间是下午三点半。如果下午没课,又正好有空,儿子就会找她。一般他会给她发条语音,问她在干吗。一种短暂,但却经常的联系。偶尔他还会随手拍张照片发给她,一杯咖啡,或是草地中央的一棵树,但他从不拍他自己。这点她倒是理解的,她也不太喜欢照相,面对镜头她会紧张、不自然。有时儿子和朋友喝下午茶,也会拍张照片发给她,照片里没有他,也没有朋友,通常只有看上去就很好吃的点心,精致的杯碟,铺着亚麻桌布的小圆桌或是方几,上面摆着清新淡雅的瓶花,温暖、宁静的光线透过高大的窗户,斜斜地落在这些美丽的事物上。一个人的时候,凭窗远眺的一刻,或是走在海边,波涛由远而近涌来,常有那么一瞬,会让她觉得儿子照片里的一切都有些不真。